楊耀健
1949年11月,時任二野三兵團司令員的陳錫聯(lián)參加了解放重慶的戰(zhàn)斗。進城后,按常德會議預定,陳錫聯(lián)任市委第一書記兼重慶市軍事管制委員會副主任,分工軍管;張霖之任市委書記兼軍管會副主任,分管黨務和群團。12月11日,中央人民政府任命陳錫聯(lián)為重慶市市長。1950年10月,他奉調北京擔任炮兵司令員,離開重慶。
陳錫聯(lián)在山城工作的時間不長,卻處于新舊政權交替的特殊時期,處在風口浪尖。他以共產黨人特別能戰(zhàn)斗的精神,為接管重慶做了大量工作。
藏漢情誼傳佳話
1949年12月上旬的一天,軍管會的值班參謀從接待室打來電話,請示主持日常工作的陳錫聯(lián):“司令員,有位自稱‘班禪駐南京辦事處’主任的人,要找軍管會負責人當面交談,你見不見?”
陳錫聯(lián)馬上意識到,這是個重要事情,必須應對。他回答:“請他進來?!?/span>
來者名叫孫格巴頓,身著漢族服裝,會講流利漢語,是十世班禪額爾德尼·確吉堅贊派駐南京的辦事處主任。1949年4月,南京解放在即,國民黨當局極力拉攏、誘騙班禪堪布會議廳(后藏地方政府)的主要成員,企圖把班禪和堪廳遷往臺灣。那時班禪年僅11歲,作為堪廳主要成員的詹東·計晉美毅然作出決定:“不去臺灣,審時度勢,視情而行?!?/span>
孫格巴頓跟隨辦事處從南京遷到廣州,10月又從廣州遷到重慶。由于重慶電報局被軍管,他收不到堪布會議廳的指示電報,但憑直覺認為應該與解放軍聯(lián)系。待市面安定下來,他就打聽到軍管會的駐地枇杷山,前來聯(lián)系。
陳錫聯(lián)作了自我介紹,請客人坐下,并叫勤務員上茶水。
孫格巴頓先不落座,而是打開自己的手提包,從中取出一條潔白的哈達,恭恭敬敬地獻給陳錫聯(lián)說:“祝陳司令員吉祥。”
落座之后,孫格巴頓急切地講述了后藏地方政府的情況。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之日,避居在青海牧區(qū)香日德寺的堪布會議廳歡欣鼓舞,以十世班禪的名義,分別給毛澤東主席、朱德總司令發(fā)出致敬電。毛主席、朱總司令和彭德懷副總司令員復電,希望班禪“和全西藏愛國人士一致努力,為西藏的解放和漢藏人民的團結而奮斗”。在黨中央、中共西北局和青海省政府的關懷下,班禪和堪布會議廳已經從香日德遷到青海西寧的塔爾寺。
孫格巴頓說:“班禪大師擁護人民政府,我當然也擁護人民政府。我愿意為新中國效力,今后有什么事要我辦的,我隨時聽從司令員的命令。”
陳錫聯(lián)贊揚了孫格巴頓的愛國情懷,向他簡介了目前形勢,希望他為西藏的和平解放貢獻力量。陳錫聯(lián)請孫格巴頓留在重慶,表示向上級請示后,對他作出一定政治安排。孫格巴頓要求準許他與青海互發(fā)電報,陳錫聯(lián)同意。孫格巴頓滿意而去。
陳錫聯(lián)隨后向鄧小平匯報。鄧小平提議,將孫格巴頓安排為西南軍政委員會民族事務委員會委員,駐重慶聯(lián)絡班禪政府。
1950年1月初,正在莫斯科磋商《中蘇友好條約》的毛澤東,改變了原定由一野彭德懷部從青海及新疆向西藏進軍的計劃,提出改由二野部隊擔負此任務。鄧小平與劉伯承、賀龍研究后,決定派第18軍進軍西藏。
1月15日,鄧小平和劉伯承在曾家?guī)r西南局駐地,向進藏部隊師級以上干部傳達中央精神,部署有關事宜。鄧小平在會上指出,解決西藏問題主要靠政治,要掌握的原則是民族自治,政教分離,要同時團結達賴、班禪兩派。
1951年春,西藏當局響應中央人民政府的號召,派出和談代表團取道重慶前往北京。那時,有關部門對少數民族風俗習慣不甚了解,認為只要把伙食標準提高,提前為客人預訂好車船票就行了。鄧小平指示,事關祖國統(tǒng)一,高度重視。接待只能搞好,不能搞壞。
此時陳錫聯(lián)雖調離重慶,孫格巴頓卻派上了大用場。他被請到西南軍政委員會交際處,向接待干部提供了不少西藏風俗方面的規(guī)矩。交際處一一作了筆記,并按要求去做。
西藏代表團在渝期間,西南軍政委員會組織他們參觀重慶的紗廠、毛紡織廠。在參觀中,都由孫格巴頓擔任翻譯。西南貿易部負責人對西藏客人說,重慶的紡織工業(yè)十分發(fā)達,如果今后西藏能供應羊毛,這里愿意全部收購。
適逢西南土特產展覽開幕,西藏客人應邀觀展,所到之處均受到熱情接待。由于孫格巴頓的翻譯,交流無困難。西藏代表團的土登列門、登增頓珠兩位代表高興地說,人民政府有誠意開發(fā)西康、西藏的資源,藏族同胞就有希望過上幸福日子。
打好金融之戰(zhàn)
在接管重慶舊政權的諸項工作中,整頓接管金融難度很大。金融混亂,難言安定。陳錫聯(lián)為此殫精竭慮。
當時,國民黨給重慶留下一個爛攤子,金融市場尤其突出。國民黨政府先后發(fā)行過法幣、金圓券、銀圓券,時常更換、貶值、廢止,到解放前夕,民眾大多拒絕使用貨幣,主要用銀圓交易。而就銀圓來說,種類繁多,有前清的龍洋、墨西哥鷹洋、英國站人洋、袁大頭、川版漢字大洋、云南銀圓、孫大頭、吉林大圓、渝版銀圓、各色雜版。銀輔幣有川龍、漢字、袁大頭、云南龍紋、唐頭、渝版、雜版,面額均為半元。一角二角的銀輔幣,有龍紋、漢字、袁大頭、雜版等。這些大小銀幣真假難辨,使用時不得不采用敲擊、牙咬、稱重量來鑒別,很傷腦筋。此時,銀圓販子趁各商家、廠家拒收銀圓券,照舊在較場口一帶炒賣銀圓,搞得人心惶惶,市民叫苦連天。
當務之急,是要使人民幣成為唯一合法貨幣,以此計價、交易。
陳錫聯(lián)不熟悉金融方面的情況,他每天請軍管會公安部長劉明輝、軍管會文教接管委員會主任任白戈到他辦公室碰頭議事,聽取匯報,掌握動向,研究對策。任白戈是四川人,他說,“天下未亂蜀先亂,天下已治蜀未治”,歷來如此。長痛不如短痛,建議抓緊時機,一鼓作氣推行人民幣。劉明輝表示贊同。
1949年12月10日,重慶市軍事管制委員會發(fā)布《軍(金字第一號)布告》:一、人民幣為唯一合法貨幣;二、禁止黃金、外幣計價流通;三、銀圓券作廢。
為穩(wěn)定市場,限價按一塊銀圓作價6000元人民幣(舊幣)流通。對于留在民眾手里的銀圓券,因涉及千家萬戶,人民銀行決定按100銀圓券作價1元人民幣收兌。
沒料到這樣一來,重慶市面掀起擠兌潮。從早到晚,持有銀圓、銀圓券的市民將人民銀行的幾處營業(yè)部圍得水泄不通?,F(xiàn)鈔告急的電話,不停打到新成立的中國人民銀行重慶分行。情況緊急,陳錫聯(lián)不得不驚動鄧小平,從武漢空運人民幣到重慶救急。
在最緊張的幾天里,陳錫聯(lián)就睡在辦公室。夜里,他常常被電話鈴聲驚醒。他對劉明輝、任白戈說:“我打過好多場硬仗,沒見過這樣棘手的事情。對象不是反動派,而是這個鬼銀圓券。”
僅僅五天時間,重慶就收兌銀圓券1000多萬元,兌付人民幣10億元(舊幣)。市民手中有了現(xiàn)金,廠家、商家接受人民幣,人心逐漸穩(wěn)定。
但這事并未完結,大量的銀圓還在市場上流通,而且數額巨大。銀圓和人民幣同時流通,弊病不少。不少市民認為還是硬通貨關火,甚至用人民幣去購買銀圓。這又是怎么一回事?
一天,負責閱讀查抄國民黨政府財政部文件的干部,送來一份報告,令陳錫聯(lián)大吃一驚。原來,1949年7月中旬蔣介石訪問菲律賓,與季里諾總統(tǒng)達成協(xié)議,以黃金交換銀圓70萬枚,第一批42萬枚陸續(xù)空運廣州、重慶。7月底,國民黨中央銀行又撥付白銀65萬兩,委托第20兵工廠代鑄銀圓,至10月底,已交付86萬枚銀圓。10月廣州解放前夕,國民黨軍政人員攜帶大量銀圓撤退到重慶。11月28日,第二批28萬枚菲律賓銀圓運抵重慶。11月29日,國民黨軍調集所有空軍運輸機,運走銀圓100萬枚、黃金10萬余兩。
銀圓總數為156萬枚,運往臺灣100萬枚,照此估算,即便有不少銀圓分散各地,至少還有數以10萬計的銀圓流落重慶民間。同時,因向市面出售以及向國民黨軍政人員發(fā)放遣散費,7月以來,國民黨中央銀行在重慶共拋出黃金182671兩。
這簡直是一個天文數字!即便將西南區(qū)所有銀行的人民幣都集中到重慶,也難以兌付。
陳錫聯(lián)向鄧小平匯報。鄧小平說:“不要慌,先穩(wěn)到起再說,來日方長?!?/span>
怎么穩(wěn)?陳錫聯(lián)緊急召集劉明輝、任白戈以及軍管會金融部正、副部長鄧辰西、張茂甫等人開會,想辦法,出主意。
大家分析,持有黃金、銀圓的各階層人士出于保值的心理,短期內不會拿出來兌換人民幣。但是要出臺政策,讓民眾吃一顆定心丸。
這個短會催生了重慶市軍管會1950年1月12日頒發(fā)的公告《西南區(qū)金銀管理暫時辦法》,禁止金銀和外幣流通和買賣。銀圓可以持有,但暫不收兌。人民銀行將按固定牌價收購黃金,中國銀行收購外幣。
同時還有一張王牌:1949年12月1日,重慶市軍管會派軍代表曹子文、秘書劉震,接管了國民黨中央印制廠監(jiān)理委員會重慶辦事處,這是當時唯一的印鈔廠。所有人員暫時全部留任,交接手續(xù)也是自交自接。人民銀行西南區(qū)負責人曹菊人,親自前來詢問印鈔廠情況及能否開工印制。原印鈔廠負責人朱懋褆答復,機器完好,設備齊全,可以印制,就是缺乏印鈔紙張和生產資金。印鈔紙張由上海生產,等了一個多月才運來。人民銀行劃撥生產資金,并送來200元面額人民幣底版,交重慶印鈔廠印制。就地印制人民幣,有備無患。
貨幣充裕,擠兌風波很快平息下來。
軍管會金融部按部就班,先后接管了原國民黨四大銀行、合作金庫、保險公司、四川省銀行、外地駐渝的省市地方銀行辦事處以及重慶市銀行、大川銀行等18個單位。共接收留用員工2433人、黃金5517兩、白銀77793兩、美鈔7300元、房產305幢、地皮10塊、大小機動車64輛。
鄧小平表揚了重慶市軍管會卓有成效的工作。
恢復生產生活秩序
重慶是西南最大的工商業(yè)城市,解放初期,西南地區(qū)的主要工廠都集中在此,擔負著保障西南地區(qū)商品、日用品供應的重任。重慶大小工廠很多,要盡快恢復和發(fā)展生產,首先要做好資方和工人的工作,妥善解決勞資關系。
屬于官僚資產階級的80多家企業(yè),全部無條件接收,改造為國營企業(yè),撥資金、撥材料、下達生產任務、產品包銷??墒?,其他數百家中小私營企業(yè)怎么辦?這些工廠都面臨著恢復生產、需要原材料、資金短缺等許多實際困難。這方面的工作政策性很強,勞資雙方都要協(xié)調,還有個國家利益問題。因而,這項工作花費的時間最多。
受戰(zhàn)亂影響,各工廠停產已久,資方希望盡快復工。然而解放后,工人階級的地位發(fā)生了變化,由被壓迫者變?yōu)橹魅宋?,廣大工人強烈要求合理解決報酬。他們推翻了國民黨時代的舊工會組織,在新的總工會尚未建立前,自發(fā)成立各種工會團體,與資方談判,堅持提高工資待遇才復工。有的人提出的工資標準很高,并說這樣才能充分體現(xiàn)工人階級的地位和利益。資方難以承受,形成僵局,遲遲不開工。
恢復生產主要由市委書記張霖之和副市長曹荻秋負責,建立工會由李震負責。調查研究的材料準備得差不多了,大家請陳錫聯(lián)定奪。
陳錫聯(lián)說:“關于城市接管工作,鄧小平政委去年11月給五兵團楊勇、蘇振華、徐運北同志發(fā)電報,并報送黨中央。黨中央認為這份電報很好,隨后轉發(fā)各中央局。我覺得,這份名為《貴州新區(qū)工作的策略》的文件,是我們接管工作的指南。”
說著,陳錫聯(lián)拿出這份文件:“今天讓我們重溫一下這篇文章?!彼o大家讀了其中兩段:
我們最近與川東各負責同志研究重慶市及川東工作時,認為市的和縣的各界代表會議以早開為好。我們一進入城市就有許多困難問題擺在面前,如貨幣問題、物價問題、工資問題等等,在鄉(xiāng)村首先就有很大的借糧問題和貨幣問題、治安問題等等。迅速召開代表會議來解決這些問題,不但比在黨內解決好,而且也比座談會的方式好。請你們也研究這個問題,并提出你們的意見。
你們對舊員工規(guī)定先發(fā)短期的維持費是好的,其具體數目應在到達后,與舊員工共同討論決定,不要簡單地由我們黨內去決定,這點很重要。此外,你們規(guī)定“工人生活維持費一般不低于舊職員,對公教人員待遇按高于舊職員低于職工的標準發(fā)生活費”是不妥當的。你們不宜人為地規(guī)定工人待遇比舊職員高,尤不可在目前條件下,去提高工人待遇,因為這是不可能的,而且是帶有危險性的辦法。工資問題極其復雜,務必慎重處理,我們將湖南省委最近在長沙的經驗發(fā)給你們,望好好研究。對重慶,在開始短期內,我們擬按工人職員的原有底薪,分三級發(fā)生活維持費。每級數目到后才能決定,你們亦可考慮這個辦法,但每級數目的規(guī)定必須報告中央局批準才能施行。
放下文件,陳錫聯(lián)說:“鄧政委已經講清楚了,重慶市第一屆各界人民代表會議要提上議事日程,盡快召開。對資方,要明確教育他們,不能再像舊社會那樣剝削工人,必須適當提高工資待遇。而對于工人、職員的自行提出的較高工資要求,按原有底薪協(xié)商解決。請李震同志抓緊建立工會,搞好工人思想教育,提高階級覺悟,煥發(fā)勞動熱情,在恢復生產中充分發(fā)揮主人翁的作用?!贝蠹艺沾朔诸^行事。
沉睡的重慶復蘇了。在大渡口鋼鐵廠,工人埋首奮戰(zhàn),高爐內焰火熊熊。在天府煤礦,煤車滾滾而出,滿載著希望飛出了十里窯洞。市面如何呢?
私營工商業(yè)者何遠芳在口述史料中說:“和平路變得熱鬧多了,沿路多了一些鋪面,像和平路餐廳、商店、藥房、郵局,還有裁縫鋪。和平路餐廳早上賣油條、油餅、包子、饅頭、花卷、豆?jié){,中午和晚上賣炒菜、米飯?!拧苍诤推铰?,這家的小面最出名。”
1950年1月23日,重慶市第一屆各界人民代表會議隆重召開。陳錫聯(lián)代表軍管會,在會上豪邁地宣布:“從總的方面說,現(xiàn)在我們的接收工作已經結束,開始轉入正常的管理階段了?!?/span>
(來源:《紅巖春秋》)